只有上主才会原谅罪人

文/拈花者

 

(接上文)

 只有上主才会原谅罪人3.jpg

9

 


好温柔的一张脸。夕阳下,申一驾车送我回家。这个下午轻鬆又适意,他没有令我难堪。是的,他向我表白了想同我交往。我不置可否。约会?可以,申一,与

你约会是多麽享受,你是这样懂得让我开心,不使花俏的手段,只有真切的话语,温和的体态。可是,叫我如何再去爱上一个男子呢?

 

哥哥去世后,我尝试著与人交往,灵与肉的交往。我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,洗去心中的烙印。

 

大学时代父亲为我在校区附近置了一个小公寓,每天放学后自己回去温书,吃饭,钟点工隔天打扫一次。那时候不懂事,图书馆常常遇上我们校队的队长,心裡

暗爽:哇噢,文武兼备哦,是个优秀男子。于是大开马力,奋起直追。当然,我只需要用我温柔的眼神望住他,缓缓的语调,同他讨论他未知的世界,空间。令到他

好奇心大发,不知不觉迷恋上我。嗯,好奇心。看看森林沙漠海洋,许多猎物都是因著好奇心丢掉了性命。

 

我请队长搬进我的小公寓同居。每天放学回家,时间大多用在欢爱上面。他是400米专项选手,脱去衣物后的裸体在夕阳的余晖下泛著光,肌肉形态几近完美,尤

其是他那副硕大的生殖器,浑圆直挺,坚硬如斯,令我爱不释手。我们在某个週末曾连续做爱十次,几乎整整两天没有起过床。

 

好时光。人这一生苦多乐少,这是我自小便知道的,所以我倍加珍惜这段好时光。可是爱人都有著狰狞的面目,看他在何时显露而已。我们度过了春夏秋,过不

了冬。队长的脾气极其狂暴,稍有不如意,将我房间所有物品砸个稀烂,甚至推搡掌掴我。是的,求仁得仁,不怪他,真的不怪他,是我作践自己。

 

事后他都会跪著道歉,在家裡,在学校,在街头,不久却又再次施暴,我渐渐感到无法控制局面。那天是圣诞节,约了他出来说话。我平静地提出了分手,出乎

意料,他极冷静地答应了。流下一行清泪,捧著我,亲吻了我的面颊,祝福彼此之后好自为之。可是节后我回到家中,发现信用卡,证件,现金,以及我的各种荣誉

证书不翼而飞。我没有把事情闹大。更换了门锁,挂失补办了证件,同时去到大楼管理处取消了他的出入卡。经过这一役,我才深深明白请客容易送客难。自此,我

拒绝所有人来我家同居的要求。

 

我没有再见过他。开春他便入选了国家代表队,不再来学校,再后来听说因为服用兴奋剂,被取消了参加世界大赛的资格。

 

那年春天来得晚些。五月,在网球中心,我结识了新男友欢欢,他是新入职的银行人员,薪水供养房子后,所剩无几,却捨得给我买500美元一张的贝蒂米勒演唱

会头等票。他就是这样宠我。其实我不怎麽愿意接受人家的馈赠,一是我不缺乏物质上的享受,家裡能给予我,再者我当时给杂志社写社评,收入足够日常消遣。但

欢欢的心意,我要领的,那是一个男子的自尊心。过后我总会让人以客户的名义大量从他手裡购买一些金融产品,这样他可以多赚些佣金,弥补一些是一些。

 

欢欢家庭并不贫困,但他天生社会主义者。总是妒恨那些不劳而获的人,在他眼中,世间从无公平。呵呵,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不劳而获这回事的。你看到的,

是他们的吃穿用度,自由潇洒,其实他们付出得更多,代价更大,不一定是看得到的罢了。比如我自己,我这些年背负的十字架,你又看到多少呢?

 

某日他来帮我安装新电脑,见过我屋内的景象后,便像是变了一个人。后来他总是说起我那小公寓的景象,他是这样形容的:宁静自在,鸟语花香。他希望能搬

进来住。我只好委婉地对他说:“看得见的是鸟语花香,看不见的,是维持这样生活所需的成本。”我不会接著说我每月需要缴多少帐单,那样他会以为我暗示他分

担。我只是隐喻。“你看我衣柜多是白色丝麻衣裳,这种衣料需要每天洗熨打理,其中的麻烦艰辛,并不似穿起来时那麽潇洒精彩的呢。”一点就通。

 

欢欢不再提这件事,我们相聚,但不留宿,有时我也去他那边。我喜欢他的硬木床,再激烈的性爱,大床不动不摇。我总在十点前回家,因为一近午夜,人变兽

。不是说他,我是说我会控制不住留下来过夜,那样对人家不公平,一切情感交流,均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,一旦失衡便玩完。

 

他其实是个好青年,正直磊落,任劳任怨,对我百般照顾,而且帅气伟岸,会吃会玩有情趣,我们亲密地点燃过爱火。只是后来他越来越愤世嫉俗,屡次抨击上

峰政策,终于遭到报复。在他被外调后,半年都回不来一次,我们的感情也冷淡了下来。

 

欢欢,你看那些在人世间如鱼得水的人,不外精刮些,从容些,圆融糊涂些。出来做事就是人吃人,谁没有一段辛酸?至难得,便是糊涂。何必那麽一清二白,

自己累,人家恨。正直没有错,但你看不到这个世间其实是公平的吗?如果纵观一生,如果深入灵魂。你所得并不少,至少你有一个和美的家庭,爱你的父母,未泯

的良心。欢欢,不管你现在在哪裡,我祝你幸运。

 

世上没有完美伴侣。后来遇到过一些人,他们的圣经是:【男人不打伞,男人不问路,男人不唱歌,男人必须喝酒,男人要十足面子。】呵呵,也要像男人,才

可称男人呀。何必装,有底子,自然有面子。面子是相互尊重的产物。

 

看,爱情这回事。世人谁又不是与自己孤单灵魂相伴一生呢。上天给予荷尔蒙,让我们定时发春寻找伴侣,不外也就是因著人间根本是孤单。老夫妇能做到相敬

如冰,举报齐眉,左耳进右耳出便已经很不错了。真正的恩爱夫妻,常言恩爱夫妻不到冬。所以学会与自己灵魂相处,至为重要。

 

我慢慢懂得这个道理时,申一却出现了。他是那种愿意付出时间精力,礼敬你,见到你会站起来为你拉椅子,开车门的人。沉默高贵又谦和,稍稍的自负,是自

尊是自信。这说的是他在外面的形象,和我一起时,他抛却一切面具,像足了一个小男孩,自在地在我心海畅游,这点最为难得。

 

10

 

结识明明后,每天都像充足了氧气,有时完成一张图纸也不禁欢呼起来。下午就要去接他出来看电影,回家换上一身熨帖的杰尼亚西服,明明那麽识得穿衣之道

,我得与他品位合衬才是啊。他那些衣服,好看至极,走上大街那一个个回眸欣赏打量的眼神,便是明证。可那些衣服又并不是什么牌子货,式样简单大方,颜色亦

没有一点点的花哨,但质地都是一等一的好货。是定制的吧,穿起来那麽合身,坐,行,立,不管怎样动作,垂坠或挺括,丝毫不打折扣,仍是那样服帖。

 

想深些,其实和衣服关係不大。那样的衣服,换一个人来穿,完全不是味道:垂坠的像流浪丐帮,挺括的像机械战士。上次我们一起午餐,餐厅电视在播放新一

季的时装发佈会,我喜欢好看的东西,时装亦不例外,边和明明谈论起来。记得他说:更多时候是穿的人赋予衣服灵魂,让其有了生命,所以那样鲜活,那样明豔。如

若要靠衣服来改变人的气质,那说明这个人实在不够气质。

 

去明明家的路途且长悠远,我放著一隻旧唱碟,一九八五年的《爱情陷阱》。就是这样怪,现在人追逐时尚,样样敢为人先,我却独爱那一份旧日情怀。我在家

有时心血来潮甚至播著八零年代那种鼓点劲爆的舞曲,对著镜子跳那个年代偶像歌手们韵律操似的舞步。近一米九十的个子,在球场上协调性极佳,谁都不会想到我

是这样练出来的。《Salute》这类经典又动人的专辑,真怀疑现在街头这些年轻人们有否听过。呵呵,不过人家也不稀罕,我知道。一些时代过去便再不回头。所谓

复古,不过因为今人创意受限,心血来潮,抑或像我这样心中住了一个考古癖。

 

“拨著大雾默默地在觅我的去路,但愿路上幸运遇著是你的脚步,我要再见你只想将心声透露--爱慕。”咦,这不是在说我对明明的追逐吗?再听听,“你那美

态已叫我醉倒。”哇,这都知道!好巧合,随便抽了一张唱碟,就能诉出我的心裡话。以后一定要告诉明明这件有趣的事。不知道明明喜欢听什么歌呢?上次去他家

,看到偏听有个老式唱机,旁边放了一些西洋歌剧的唱片,估计他是没有听过我们小岛上的那些歌曲的。在他看来,这都是次文化的果实吧,不过我想,次文化若能

如此精彩,那也没什麽不好的了。

 

驶进湖区道路,顿感心旷神怡。白鹭一群群在湖上觅食,码头上几个垂钓者,悠閒自得地晒著秋日午后和煦的太阳。远远便看到明明从花园走出来,好标緻的人

,穿一身米白色中式衣裳,伫立在开满白花的篱笆边待我下车。我有种错觉,这就是我们未来生活的一个场景吗?明明和我一起生活的场景。他带我进房子,笑著对

我说辛苦了,我不禁红了脸。

 

茶桌上已经摆上一瓶矿泉水,我为他的细心感动。他是在意我的,知道我只喝白水,记得我只喝白水。明明请我坐,从冰箱拿出一个小果盘,有金桔,哈密瓜,

柚子,芒果,都切成了一口那麽大的块,又有一小盘巧克力酥心饼乾,好香啊。我拿起银叉,一口气吃完了他端上来的东西,嘿嘿,我没有失礼。看,他坐在一旁笑

得好满足。

 

他带我去后院。六七棵大树像卫兵般围护著宽大的园子,正中一个种满睡莲的水池,因为过了季节,不见花,只有大大的圆叶子浮在水面上,蜻蜓飞来飞去,像

足了国家地理频道那些自然纪录片的画面。大树上几声悠长的鸣叫,我抬头望去,啊,白色的大鹦鹉,还有一隻 -- 天堂鸟!!这是太平洋上的美豔精灵呢,我只在

印尼看见过一次,那一身蓝金翡翠般的羽毛,美丽得不像人世间物种。难怪叫做天堂鸟。明明是在哪裡买到的呢?问过才知道它是新移民,和鹦鹉成了邻居,原来上

次远远看到的情景不是错觉。鹦鹉不飞走,是因为记得自己的家,这尚能理解,但天堂鸟居然自己飞来这裡安家,太神奇了。这个“彼岸”的气场不光吸引人,连动

物都深深依恋。

 

我们坐在鞦韆架上,他那头明显翘了起来。我太高太重了,呵呵,我下去推他,他在上面笑得来像个孩子。轮到我坐上去,他足足推了二十多下,飞起来好高。

呵呵,八十公斤的我,加上钢铁的鞦韆架,看不出来明明力气那麽大。

 

帮著明明把几盆不耐寒的兰花从外面搬进玻璃花房,他非常不好意思,因为让客人做了体力活。呵呵,明明,我可是希望一世都为你做这些事啊。不知道爲什么

,我们相互都迴避对视,我只晓得他看著我,我会脸红,紧张,浑身燥热,难道他也会因为我的凝视,爱火蹿升?

 

上次来看到他有笔架砚台,于是从家裡带了几扎玉扣纸来做手信,随他拿到书房去。桌上他新写的一幅字,大约是【妙法莲华经】的段落。我只是会写毛笔字,

没有鉴赏力,不过也能看出明明是那种从小就习惯了毛笔书写的人,书体是小楷,很是漂亮工整。

 

我问他是不是用笔记本写作,他说都是手写,然后誊上电脑传送。因为吃过一次亏,写了大半天的东西,不知道碰了哪个键,一下子全部清空了。重头写,怎麽

都感觉不对味。所以就採取了这种保守的方式。“再者,”他说,“我喜欢手写,能看到文章进展,如同看到一棵树从发芽到开枝散叶的每一天。”他说,“我手写

我心。”

 

我想要看他的作品,他很大方,给了我几张报纸副刊。我看报只看国际新闻版,并不关注副刊,原来他的社评以笔名长期刊登,在本市名头很响的,只是,我想

,读者都不认识作品背后的贝月明,我却认识,这让我好开心。以后我要看这几份报纸的副刊,我还要认识作品中的贝月明,因为我已经爱上他。

 

电影晚上才开场,还有时间去晚餐的,但是我刚看完几页报纸出来,明明便摆出了一桌饭菜。我的天!他果然是会做菜的人!上次午餐我无意提到自己喜欢吃川

菜和扬州菜,他便记住了。看,冷盘是山椒木耳,主菜清炖蟹粉狮子头,麻婆豆腐,外加一个野菌汤。我顾不得说声谢谢,大快朵颐,吃完这一桌菜,我几乎想要立

刻效仿山匪,将他抢回家压寨。我的天,我已经第二次呼天了,不仅仅是好吃那样简单,我从舌头到胃都得到了极度的抚慰与满足。

 

原来在我来之前,他便蒸上米饭,煲了汤,拌好冷盘放冰箱保持生脆的,狮子头上了笼屉,然后只用了几分钟便烧好豆腐。高手。用行家形容太俗了些。

 

我争著洗碗,他不准。他说我的手是绘图的,不要沾油污。可是明明,你的手呢?你的手在我心裡也就是一首诗了。菩萨一样的手型,十指柔润修长,剪得短且

整齐的指甲淡淡泛著珠贝光泽,这样一对手,我不捨得它为我牺牲。走进去一看,呵呵,又多虑了,原来明明戴著塑胶手套洗碗,然后放洗碗机涤清。

 

你看我,须弥男子,高大强健,不拘小节,何故今日如此婆妈?都是为著爱。爱中的人,无分男女,皆是盲目的。

 

11

 

申一接我去看电影。这是我们第二次约会,我早早做了点小菜,听到车声,便走出花园去迎他。发现他好喜欢凝视我的双眼,仿似想要从中读我的心,开啟我封

印的情感。面对大眾,我面皮只怕比城墙厚实,但面对这样可爱男子的深情注视,我不敢回以神祇般睥睨的眼神,因為我不再玩火,再者,申一不是那些瘟生,申一

是值得的人,只是我承载不起。申一不住望向我,因他个子高,只得低下头来就我的面孔,这样的姿态更显温柔。我背过身去,红了脸。

 

我从不觉得自己好看。即使哥哥曾经形容我“温润,明媚,如日又如月。”我仍自卑。清秀白皙的面庞,和我那演员妈妈一模一样。她是女子,凭着那样的长相

,在那样的年代,可以拍广告,可以演电影,可以颠倒眾生。但我是男子,没有父兄般英伟的形象,是我多年来至大遗憾。

 

直到后来明白,这些东西是由不得我不喜欢的。神造世人,种种色色都有他公允。何况早晚灵与肉分离,这不过是我之灵寄居的躯壳罢了。渐渐地,连镜子都不

太照了。

 

大人的目光不一样。自小大人们总是捧着我的脸讚叹,也许他们心中,孩子就应该有这样一张娇俏的娃娃脸。那是旁人,我的妈妈却不愿意温柔地看看我,甚至

乾脆就不看我。呵呵,我曾经听见妈妈同父亲说:“不是我不愿意对住贝贝,贝贝的眼睛太瘆人,仿佛能看透人心至丑恶的一面,令到我不舒服。”呵,是啊,就是

这样一双眼睛,一些贼头鼠脑的亲戚们不再来家裡【赊借】。我也不开言,从来就坐在哥哥身边,闲闲看着这些来来去去的人。

 

爷爷同我最亲厚,每年几个月的假期,我都去到叁藩市湾区他那寺院一般美轮美奐,寧静肃穆的居所。爷爷是当地名医,活人无数,名望极高。但爷爷说,名高

不如医术高,权重不如慈心重。他一生不收穷苦人诊金,听父亲说爷爷是贝家二少爷,自小住在苏州的园子,书声琴韵中赏四季花那样长大,从没有為生活犯过愁,

只是在初来美国那几年吃了些苦,不过很快便重头站了起来,随即将家业交给父亲,回头钻研他的医术去了。

 

每次来这边,都和爷爷一起开诊,他总是叫我坐在身旁,看病人的脸,看氳在面上一团气是什么顏色。开始不得要领,渐渐地,也就能看出来分晓。是生,是死

,都写在面上了。这是我同爷爷的秘密。因為父亲不愿意爷爷传授我那套近乎巫术的技艺,父亲说爷爷这样的人要是留在老家,早就被抓起来凌迟了。一个人看得太

透,技乎其神,是要短命的。

 

可是,生命只要好,不要长,不是吗?父亲那样懂得【大智若愚,难得糊涂】,结果又如何?

 

哥哥有时候开玩笑叫我先知,我告诉他:“我不是先知,只不过是懂得将自己的心清空,这样便能透过这个隧道,进入到对方的心罢了。”那一年我十岁。我记

得哥哥听过后的表情,是困惑,是惊惧,又带一点那种捨命享罌粟的迷醉。

 

爷爷自书一幅字【德不近佛者不可為医,技不近仙者不可為医。】,哥哥拿去裱好后掛在偏听中。我可没有那样高尚,干什麼要做半仙呢?我不过為着一生人,

常常可以共情人漫步大地上看夕阳。

 


12

 

明明缓缓步下梯阶,着一身黑色香云纱唐衫,随着走动,面料抖展有细声,黑宝石一般光泽闪动,说不出的好看。雪白的颈子上配着条素金链子,只差拎一个鸟

笼,便是1880年西关至风流瀟洒的少年公子。什么衣裳穿在他身上,也都那样动人。明明不是天使,这我知道,但这样的风采,又不是普通人所具的。

 

我们到影院时,天已经黑了。大堂灯火通明,我同明明走进去,四周全是注目礼,那种感觉,就算像我这样嚮往寧静的人也不禁飘飘然起来。走到检票口的士多

店,我犯难了。明明不喝饮料,他是那种饮香檳的人,我该买什么进场呢?正踌躇,明明已经拿着一瓶依云山泉水和一客霜淇淋过来了。呵呵,真让我舒心适意。

 

影片叫做《月光下,我记得》,台湾演员杨贵媚获金马奖的作品。以前看过李安导演拍摄的《饮食男女》,她出演那个深埋慾望最终瞬间爆发的女教师,那种闷

骚,不是性情中人无法出演,观眾若不是性情中人也无法感知。《月光下,我记得》说的是失婚妇人宝猜与女儿西莲,一个禁欲礼佛,一个春情萌动,彼此互不理解

。后来阴差阳错,母亲同女儿的男友发生了性关系。是的,叁句话就可以说完一部影片的梗概。但,影片所展示的,千言万语道不尽。看起来是男性与女性,母与女

的命题,其实不儘然。有一幕是女儿同男友在海滩漫步,男友缓缓道出自己同家人分割两岸的境遇。一弯海峡,波动的是无数家庭的血与泪。这一段对白不多,却辛

酸又沉重。

 

黑暗的影厅温度恒定舒适,光影流离间,我侧头看见明明静静地流着眼泪,没有止息。我不忍问,只轻轻握住了他的手。

 

影片完场,我们是最后走出去的,外面已经起风了。大家都没有开口说话,沿着廊柱慢慢地走着,一列世界名牌门店落了闸仍亮着海报墻,灯光下的他看起来平

静却带点淡淡的忧,令人忍不住想要捧在手心。明明主动说:“一起去喝点东西吧。”我正有此意,陪他平復一下情绪也好。真是的,带人家来看这样的电影,若是

爆笑烂片,尷尬是尷尬,却不至於让他那样悲伤啊。

 

还是上次那家店,我在大雾的夜晚第一次被他摄去心魂的那家店。我还是喝白水,他要了一壶铁观音茶。他先微笑看看我,像是感激我的好意,又像是反过来抚

慰我忐忑的心,然后目光穿过我,去到好远好远,我喝一口水,温和地望住他,等他开言。

 

【这是一个老故事了。申一,你知道我们家是怎麼去到新大陆的吗?】

 

【算算时间,应该知道的。我也听祖母说过那个时候的事。大限临近,都如惊弓之鸟一般奔逃,一般人家携家带眷逃,稍好些的人家扛着装满金条的箱子逃。】

 

【嗯,我祖父也是那个时候出来的,当时也只是想着暂时避一避,待委员长还朝,也就回去了。将大宅同怀孕的妻子交予留守的兄长一家照看,什么家什都没带

,便到了美国。】

 

【是啊,房子带不走,家居带不走,许多人,连母亲也带不走。我祖母走的时候,她的妈妈将一大包金饰交给她,对她说“这一走就不知道什麼时候才回得来了

,囡囡,你一个人跟着夫家走,妈妈只有将这些给你傍身,女人,是要有点身家才不受欺负的。”我祖母还宽慰她妈妈,说“印正不是那样的人,他疼我的。妈妈,

我们很快就会回来了,印正说过,只是将生意转移过去,还是要回来的。你安心。”送到门前大路上,车已经在等。祖母临别与她的妈妈对望一眼,就此别过。一生

一世也就再没有见面了。】

 

【许多人不过隔着一条深圳河,一个台湾海峡,再回头,却已是百年身。一九九六年,我们陪爷爷回乡,长途飞机逐日而驰,我们都累得不行,只有爷爷兴奋得

不停讲话,后来我们睡着了,他就跑去跟人家邻座的人讲他的家乡,高兴得像大一暑假回家的孩子。下了飞机又辗转到苏州,老宅早已充公成為园林景点了,在宾馆

见到子侄,双手紧握却不话沧桑。我隐隐感觉到爷爷的情绪在积累着,积累着。毕竟他的母亲,同辈手足,结发妻子,甚至留在内地的长子都已一一故去,对着小辈

,如何说离愁?大家淡淡地笑着吃着当地最好的家乡菜,小心翼翼不去触碰一些话题。但,有些事,终会来。下午叔伯载着我们去市郊的墓园......】

 

明明哽咽了,我连忙握住他的手,再递了一杯茶给他。他摇摇头,继续说了下去。

 

【吃完饭都傍晚了,大家劝说爷爷明天早上再一起去山上的墓园,爷爷执意不从,於是我们十数人便出发了。去的路上,某个热心却不醒事的堂兄给大家介绍着

沿途新城市建筑。呵呵,谁感兴趣?火柴盒子满世界都是,看见爷爷不发一言闭着眼睛坐在后面,叔伯比个手势,意思是老人盹着了,叫那位兄弟噤声。其实我知道

爷爷没有睡,他怀着满满的故尘回来了,五十年的悲愴在心中静默酝酿。

 

天边紫红色晚霞好美丽,我们行在山道上,哥哥还指给我看一朵像小马的云。走了好长一段路,大家在叔伯的指引下,止住了脚步,前面一座普通但洁净的墓塋

,这里面埋着爷爷的妈妈。爷爷一下子跌在地上,浑身颤栗着簌簌哭泣,情绪愈来愈激动,发出令人恐惧的悲号。天色已经暗了,在一堆子孙辈面前,七十岁的老人

须发尽白,扑倒在自己妈妈的坟头上,一身泥污,含混地喊着“儿来迟了,儿来迟了”一口气没上来,哭得晕厥了过去......】

 

明明一脸都是泪。我递上我的手帕。

 

【叔伯们七手八脚地抬着爷爷下山,我靠着哥哥,浑身瘫软,说不出一句话来。哥哥说爷爷看起来像一个失却母亲靠依的孤儿,我说“就像我们?”哥哥一下子

就哭了。我们在医院守了整夜,爷爷要到第二天下午才缓过来。我让哥哥跟叔伯们回去休息,晚上再过来换我。我知道,爷爷有些话只对我讲。他总说我其实与他们

是一个时代的人。】

 

【明明,不怕不怕,都过去了。喝口茶。】

 

【申一,有些事,永志难忘。那个阳光和煦的下午,我在病房给爷爷削着水果,他靠在床头,缓缓却悲伤地向我讲述着他的故事。】


13

 

【明明,我知道你说的那首曲子。那是苏州评弹《玉蜻蜓.庵堂认母》一摺,我祖母也是苏州人啊,从小她就听故乡的曲子,我都会背了。】

 

【是麼,这样巧。难怪你喜欢吃苏菜。】

 

【难怪你会做苏菜,还做得那麼好吃地道。什麼时候劳驾你再给我做一次好不好?】

 

【明天,明天我们做生煎包和腌篤鲜。但是你得唱评弹给我听。呵呵。】

 

我刹时红了脸,唯唯诺诺地说我只会唱流行曲。几句话下来,明明就笑了。看着他掉眼泪,我的心简直揪成了一团,他破涕展顏,我又感觉到好宽慰好感谢天。

这就是爱吗?明明,我遇到了你说的那种瘟疫。

 

明明喝完一杯茶,笑笑对我说:【申一,走吧,夜了,明天我们再聚。】

 

【好啊,今天虽然掉眼泪了,我却认识你更多了。这真的很珍贵。】我不知道想表达什么,见到他就舌头打转。

 

送他回到家,他握住我的手说:【申一你真好,一些话我同萍萍都不能说,但却可以同你说。这让我好过多了,谢谢你,以后你可以经常过来喝下午茶。】

 

入幕之宾。我不禁心花怒放,明明你对我太好了!!!

 

【申一,你傻笑什么呀,呵呵,驾车回去注意安全,我们明天中午一点见。】

 

我还是在傻笑,我已经乐晕了。明明接受我了吗?我想也许是。就算不是,这也是一个新的起始了,臺阶更高了些。

 


14

 

我很少對著誰哭。有什麽意思,哭過以後還不是一樣死忍著過下去,既然這樣,何不笑著忍。但今晚對著申一,我卻敞開心扉說出了一些心痛的往事。不是我的

,卻感同身受的往事。

 

有些人真的是另一些人的天使。見到申一,那麼堅毅寬厚,容我忍我,我感受到故去的哥哥似乎就在身邊。不過我也明白,申一是他自己,非任何人的替身。可

這個男子會使我安心。洗個澡回到房間,電話錄音里是萍萍清脆的聲音:【你隱遁了嗎?這麼久電話也沒一個,明天過來吃中飯。】

 

萍萍從不做飯,她約我吃飯都是在報社街角的一家日本餐廳,媽呀,一餐飯下來就是兩千多,第一次去是她買的單,我終於知道像萍萍這樣高薪的靚姐們為何存

不下錢來。後來都堅持AA制,或者輪著請,人家是要嫁人的,女孩子沒有點體己,將來很吃虧。看,多可憐,現代女性,能倚靠的,不外是自己一雙手,幸運的尚有

腦子。和男人同樣在社會競爭搏命,間中還要血流遍地為某某某生孩子,大多數的還兼職全家人保姆,賣力又賣命,心事誰人知。更年期說來就來,由身體宣佈你老

了,不容辯解掙扎。稍有些積蓄的,晚年才可以過得舒暢些。這點點積蓄,也就叫做【體己】。真正體貼她們的東西。

 

萍萍比我還大三四歲,聖女雅典娜那種,一般男子不敢接近。這女人呢,蠢笨的,男子不齒;聰明的,男人又恨又怕。像萍萍這樣的女孩子,管著一群男人,苛

刻求真,明敏尖刻,骨子裡又天真浪漫。唉,估計只有真正的大丈夫才能寬厚待她吧。這樣的男子,大多已為人夫為人父,手快的女子早在寒武紀便搶去了,萍萍這

樣不開蒙愛幻想的,怕不是對手。


怎麼跟她說才好呢?申一明天要來。怎麼介紹呢?我的誰?誰又是誰的誰呢。想了想,還是複電給萍萍,讓她明天過我家來一起午餐。我以前跟她講過我愛過的

那些男孩子,這個,總要見到的吧,申一又是那種帶出去都為我加一百分的人。想到申一,我又笑了。


一夜無夢,窗外的鳥叫將我叫醒。起來跑了五公里,回家沖個澡,去社區中心買回一大包新鮮菜。剛回家,萍萍就到了。拎著一籃子石榴。我最愛石榴了,一如

蘋果般無憂,打開卻是一顆顆滴血的心?不,我只是覺得好吃。


【咦?醋是酸性的你爲什麽說是鹼性?我去查查百科全書。還有,你炒雞蛋爲什麽一定要加蔥?不可以加蒜?胡椒和花椒差不多啊。】萍萍守在廚房門口問。是

的,門口,我做菜時誰都不准進廚房。不要癡心妄想叫人幫手,真的,只會越幫越忙,自己一手做,有條有理。對方全不懂吧,急死你,醋當醬油用;對方若是廚房

高手,人家亦深諳此理,不叫你幫手了。


萍萍真是“十萬個為什麼”。我同她講過多次了,將來在心儀的男子面前,可不能別這樣,會嚇死男人。他們喜歡的,要麼是胸大無腦的,要麼是只對住他們淺

笑的。洞悉一切就好,不必問,不必說。讓他們去猜你,猜多久,他們的愛火也就燃燒多久。懂得【大智若愚】,對女子來說,十分重要。若你還想嫁人的話。


又開始了,每個人都是她的百科全書。她問我:【你與愛的人在一起是什麽樣的感覺?會有說不完的話嗎?】


我不假思索就答:【柔情蜜意里,人已半癡醉。你見過如癡如醉的人還懂得喋喋不休嗎?真正的愛,避無可避,擊中你,急凍你,麻醉你。兩個人光是靜靜走在

阡陌上,已是千金不換的溫馨了。有些話,說多了就會變兄弟姐妹,一輩子也就那樣錯過了。你們之間全無秘密,熟得不能再熟時,連擁吻纏綿都會有種亂倫的感覺

了。深沉的愛,愈是無言。】


她驚奇地說:【啊,你的每一場戀愛都如初戀般狂熱。】


呵呵,對於一個從沒有點燃過愛火的人,怎麼懂得愛中人那種甜蜜,忐忑,午後陽光下置身玫瑰園的感覺呢?吾友,你的荷爾蒙什麽時候才會開始分泌呢?我祈

求你開悟,女子的春天,遲到總好過不到。


剛做好腌篤鮮,申一便到了。我正煎包子,叫萍萍去開門,儘量讓她克服社交恐懼。她向申一大方地問好,延他進來坐。真好。要知道,萍萍是路癡,卻從不問

路的,巡警,坐商,都不問。三十三歲的她說:【我不同陌生人說話。】

  只有上主才会原谅罪人4.jpg


(未完待续)

 

原载: http://www.douban.com/group/topic/35164862/